古老成都是一座繁华舒爽的慢城,近年来虽已提速,又有个新标签,叫休闲宜居,特点之一就是茶馆多,几乎大街小巷都有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我家住西玉龙,全街长约七百米,共有三个茶馆:东边靠顺城街紧挨同福巷有家” 爽清” ;中间大福建营巷口那家叫”任记” ;斜对面靠西一家更大,或叫” 文园” ,记不太准,呈s形,从西玉龙进去可以通到上升街,两个出口。
那时,茶馆(川人又叫茶铺) 是多功能公共场所,在不同地段,面对不同的消费群体,各有侧重。
共同点当然是喝茶,要分档次。
春熙北段的”漱泉” , 登楼临街 ,看得到马路上人头攒动,就像当下在闹市区二楼落地窗前喝咖啡,茶客能够打望过路的美女,彷佛成了特邀嘉宾,可以免费呆看,随便打分,生意自然红火,一茶一座,价位最高。
春熙南段的” 饮涛” ,鼓楼北一街的”芙蓉亭” 次之;总府街,盐市口,以及东南西北四门皆有大茶馆。
西玉龙这三家属于中等或偏下,俭省点的三个人倒两碗茶,一人称”坐哈儿就走”, 实际紧都不走;也有喊来杯” 玻璃” ,就是空碗,自己放茶叶那种,价格减半,堂倌照样瞌睡兮兮地来发叶子,完全没有现刻馆子头” 谢绝自带酒水” 那般小家把式。
通上升街这家,闲杂人等穿进穿出,有后子门放学的小学生,跑得气吭气吭,口渴了,背起书包来喝” 加班茶” 。所谓加班,即茶客走了,凉茶还在,娃娃些帮他完成的意思,不须打招呼,端起碗咕嘟咕嘟灌下去就是。
若没得,嘴巴儿乖的就讨要,茶客会亲自动手,倒满一盖子给他喝,不够又添加,像对自家屋头的儿孙辈,在那时,双方都没考虑卫不卫生。喝加班茶主要是儿娃子,女孩儿脸皮簿,少见;偶有下力的热慌咯,进低档茶铺,靠边边,选面相和善的老头儿,也能得到水喝。
有茶客把附近的茶馆当半个家,天麻麻亮就来喝早茶,先漱洗,店堂提供毛巾,木盆子装热水,搁在倒地侧放的竹椅子款款上。客伙也不讲究,嘴巴伸进盆子喝口水,望起脑壳咕噜噜一阵,吐掉,算是漱了口,然后洗脸,这些服务另外收费。
要屙屎或买菜,盖好茶碗,在盖盖上放少许泡过的茶叶,表示这茶还需保留,堂倌就不会收碗;若占座,在椅子上放个茶盖子,是该座位”有主”的标志。
买斤把黄豆芽回来,闲人臭摆扎,要一根一根地把须根全部掐掉,这会儿,茶也喝” 白” 了,才起身伸个懒腰,慢慢摇回屋,准备早饭去也……外州县的认为成都人过场多,有些复杂心情,”啭”他娃” 又歪又恶,不吃豆芽儿脚脚” ,大概就是前述状况的实景描写。
过去,在乡场上,茶铺算半个公堂,当地头面人物有事在此” 摆茶” ,断公道,实际是由袍哥大爷主持宗法道德裁判,解决人命关天以外的**,不免倾向土鳖权势。川籍作家沙汀的短篇小说<<在其香居茶馆里>>就有叙述,输家赔礼道歉给茶钱……
茶馆还是个交际场,兄弟伙相约”拐拐上喝茶” , 相当于时下土豪们在某会所某夜店聚会,隔多远就有人喊:”张哥李哥,茶钱我给了”,” 不消不消,谢咯谢咯”…… 高调应答声在店堂中回旋,引得人众张望,双方都有面子。
城头茶馆少见摆茶,文艺表演却多,大茶铺如长顺街”竹园” 演皮灯影儿;”芙蓉亭” 曾炳昆说相书儿,德娃子打扬琴……小点的也要搭个平台,请某老师讲评书,打金钱板。
还有一种自娱自乐,川西叫打围鼓,川东叫打玩意儿,一些准专业玩家票友晚上在茶铺头聚集,坐唱川戏。鼓点指挥,马郎子一响,铙钹大锣急忙跟进,”旦丑乃丑” ,金属与丝竹声夹杂着男旦尖细的颤音,穿透夜空,传多远……
小打小闹的玩纸牌,逗十四、打乱戳,下象棋,还有更简陋的六子冲,裤裆棋等等。
不粘边的喝闲茶,如人多有约,叫打茶围。
打茶围有做媒,”编筐筐”,” 打过河” ,或恰谈正经生意的;更多是交换信息,摆玄龙门阵,集体发噪音,闹麻咯。
不过,它闹是闹,却互不相扰:这一桌只听得到内伙子在呱呱呱,哪怕挨倒那桌声音多大,你没认真听,就不晓得他说些啥子,好像自我在调频,选择性接收,无关的屏弃了,也是一怪。
三朋四友若先灌酒后喝茶,话就多,从古到今,国人说话风险大,动辄犯禁,解放前就有<<茶馆小调>>调侃告诫。
最凶险莫过于文革,成批量关押,有的说了真话,竟遭割喉处死。虽然如此,却很少被指控以茶馆为” 犯罪” 现场的。
茶余酒后废话多,喜得好坊间有个不成文规矩—-哪儿说哪儿丢—-难道这个起了作用?打小报告无孔不入,居然放过了茶馆,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,莫非搞运动一个接一个,专案组也喊遭不住,打撂边鼓去了?
茶馆又是流动服务场所,你只要出钱,想吃烟,矮哥会马上递给你三尺多长的细竹管烟杆儿,装上叶子烟,帮点燃(自己点火够不着) ,还有装水烟卖的。
要擦皮鞋,莽娃儿花起个脸,背箱箱儿在旁边转悠,伸脚可解决。
图舒展有掏耳朵的,他把细长的镊子弹得脆响,
引起注意;每拈一小片耳屎出来,都要从你的眼睛近处落下,使你看到他成绩斐然,整煞果给钱痛快……
瓜子花生卖上桌,提篼篼的凉粉凉面送拢,钵钵鸡拈一块算一块,还有卖茶汤,藕粉,蒸蒸糕的在外头呼唤,堪比老广茶座吃早点。
安是安逸,但危机已现,茶客的幸福生活渐止于大跃进前。
困难时期怕剐油,喝茶顿减,任记茶铺变为公共食堂,卖罐罐饭,”老梭边” 。
唯有少量文青以粗茶代酒,躲在北海村—-离北门城隍庙很近的一间偏僻茶馆,吹冷风,读残书剩卷。
六二三年有转机,部分茶馆重开。
可惜好景不长,文革来了,位于”爽清” 的西城区曲艺队的演出场地停业,其余茶馆等待接受改造。
关于喝茶,红卫兵说不出所以然,但认定围坐方式不对,互相交谈,是自由主义,便强令把椅子排成排,朝同一方向,像上课或听报告。还要突击检查,如发现有人翘二郎腿,会义正词严地呵斥:” 脚,放下来!”
茶客下矮桩,忍气吞声,造反派却不依不饶,进而颁布茶馆十大罪状,经多次折腾,武斗又起,终于关门大吉。
老马不死旧性在,茶客心烦喝闷茶,那咋办?有醒眼的自带杯子茶叶,转移到居民区老虎灶掺茶续水,在街檐边边将就凑合,延续对茶馆的思恋,一年又一年……
斗转星移,时光荏苒,待到改革开放,茶馆再获新生,然而,格局有变,鸟儿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窝窝头了—-
而今,乡间茶馆不再断公道打围鼓,其它大致如前。
城市变异却大,主要有三:
其一,提档上靠,像老外那样喝下午茶,如大慈寺太古里开的店;
其二,成了麻将馆,人搓机动,或打扑克,要带彩,喝茶降为副项。
其三,继续卖闲茶,维持较低价位,兼营盒饭,像一些公园露天茶座,成为中老年人休憩的乐园。
本人老土,攀不上第一类;不会打麻将,与二类无缘;只能到第三类凑闹热,百花潭,文化公园,新华公园都去过,还好。前些天,与老唐到清水河边龙爪堰喝茶,价格10元15元两种,任选。另有盒饭一客15元,有几小块猪脚骨头,烧青豆,土豆丝,炒莲白,味道不错,数量够一人食用。
我国是茶叶的原产地,茶经,茶马古道,茶文化,茶艺,历史悠久,影响世界。
茶能提神醒脑,清心寡欲,与茶相关的一切都是有益有用的。
茶馆是一种文化表达,消费形式,经营载体。品茗叙茶属于淳风良俗,相信能够一代一代往下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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